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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随笔

表姐(短篇小说)

小真2022-11-19杂文随笔483
   (文画:阳光中的谜) 杂文随笔 一 许多年前,大堂舅家的二表姐,是四乡八里都闻名的大美女。舅舅家穷,许多年前,他家里是行洪区,也是淮河储备的泄洪区,发大水时,他家就成了河底。洪水退了,乡民们再回来栽种。许多年前,表姐来我家逃水灾。她的漂亮,令全镇上的人都大为吃惊。镇上的妇人们都说:“高医生家里来了个俊丫头,鹅蛋脸水蛇腰,杏仁眼白俏俏”。 因为表姐的美丽,男孩们总“欺负”她。我们一起出去玩时,走路好好的,总有男孩会撞到她,讲着玩笑时,男孩会伸手对她头弹一下,没事的,一个小石子嗖的就从身后砸到了她。一讲笑话,总有男孩会拿她打趣,住我家时,我们的窗户也被人撒沙子,这些,表姐总羞羞地退让着,我就气不忿,与这些男孩奋勇搏斗,不仅骂人家,还撵着人家追打。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当年那个十一二岁的我是多么的晕,那些男孩们可不是欺负她,而是逗她,是那个时代隐蔽的热情的一种追求。 表姐那时的美丽,像出水的芙蓉,美而怯弱,不招摇。她的性格沉静,遇了喧哗,她也只在人群里低首,无声地笑。夏日里,她在月色下摇着一把扇,慢慢悠悠的,只是听,不说话,有时我的嘴刁些,老是讨足她的巧,她也只是笑。我舅舅就说她,是个木头。木头一词,一度在亲戚里传开,大家甚至不叫她乳名采萍,只叫她木头。 表姐也只倚在门前,慢慢地应:“噢。”完全是一副怎么挨打都不嫌疼的表情。 表姐结婚的时候,是年仅十二岁的我去送亲。因为表姐的美丽,舅妈说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泄洪区的湖地穷,她一辈子嫁给我舅舅,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生个女儿长得花一样的,再不能受这个罪,一定要嫁到岗地上去。并且她还说,一定要嫁镇上的人家,就是大队里的,那也是不行的。 表姐结婚的时候只有十八岁,法定年龄都不到。新婚时是暧暖的冬天,表姐穿着大红的滑雪衫,系着红丝巾,脸红红的坐在拖拉机上。 到了镇上,来接亲的人中,我看见了雷子,我对表姐说,那个仇人也来这了,就是砸我们家窗户的那个,咱们不理他。雷子两眼笑眯眯看着我说:“哟,坏丫头也来了,下车我看看,可长高了”,我瞪了他一眼,表姐扯着我衣服说,他就是新郎倌。 我嘴巴张的很大,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坏人”,气鼓鼓地说,给我烟,必须是两包,渡江! 雷子笑的更欢了,说,你看你小气样,给你两包烟,被你捶多少次踢多少回了,要不,再给你踢两脚! 到了表姐婆家,果然就象舅妈说得那样,三间瓦房带走廊,两进子的院子,有脚踏车、缝纫机,还有大衣柜什么的。婚床的头前还有丝巾盖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录音机,正放着噪杂而又喜庆的歌曲。 闹喜的人很多,表姐进不了门。表姐就钻到厨房的灶下,去添柴火。闹喜的小伙子们又给她拖出来。拖出来,她抽空又跑进去,蹲在灶下,不吱声,仍在烧着锅。闹狠了的时候,我才看到那个雷子,他正笑着作揖求小伙子们放一马。忽然他趁人不备,猛地把表姐往房里推,里面接应的姐姐大嫂们一拉,表姐就进了新房。 婚后,表姐俩口子的感情特别要好,他俩是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雷子走哪都用自行车驮着表姐,驮着的时候,表姐不是坐在后面,而是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雷子迎着风,迎着午后桔黄的暖光,怀里拥着表姐,雷子大声地说话,大声地笑,表姐沉默着听,无声地笑。 雷子喜欢表姐长得俊。说她“高高大大门前站,不做针线也好看!” 雷子那个妈听到这个话,就会从鼻子里哼一声,说:“又死哪去浪了!乡里的湖地人,一天到晚不干活,勾着男人到处疯去。” 雷子家有五个姐妹,只有这一个男孩。五个姐妹也都宠着着雷子,庄户人家就这样,锅台上煮一个鸡蛋,那是雷子的,煮了两个,三个,仍是雷子的,不会有姐妹和他分享的。当初舅妈也说他家里就这一个男孩,表姐老实,不用争不用抢,日后家业都是表姐的。 表姐家这五个大大小小的姑子宠着这一个男孩,这个男孩长大了,就全然看不见姐妹看不见妈了,表姐去哪他跟到哪,从厨房跟到堂屋,从田里跟到街上,比蜜里调了油还甜还腻歪,叫人横看竖看表姐都不顺眼的,加上婆婆也妒忌雷子喜欢她,小姑子们就更是要话头上给表姐气受。 表姐不会言语,只会生闷气,别说骂人,讲个气话都讲不好,除了抹眼泪,就没别的招。 乡下人直接,妒忌表姐并不只放在心里,只是放在嘴上骂,老的骂,小的也骂。看到就这样,表姐就赌气,哭。舅妈怨她没本事。表姐的哥哥说:“怎么是她没本事,她五个姑子,哪能打过这五个。还不都是男人“不吃劲”。”我这个姐夫听了,就很惭愧。从丈人家回来, 迎门就听见妹妹唾了表姐一口,说:“小婊子女人回来了。” 雷子甩脸就给妹妹一巴掌。妹妹捂着脸,嚎得杀猪似的,并不和哥哥打,一把薅过表姐的辫子,又撕又打。雷子再过来打妹子。杂文随笔 那三三俩俩个姑子见了,也一并窜上来打表姐。一家人就在院子里扭成了一团。这一架打了之后,越发伤了感情。闹到后来,竟成了婆婆小姑子经常都来打骂表姐。 雷子家虽是个农民家庭,但在农民家里却是个富户,雷子的父亲是跑淮河河道贩粉丝等干货的,别看粉丝是小生意,这里面学问大着了,一是那时的人穷,粉丝在镇上是主菜,需求量大,二是雷子父亲心眼多,卖东西不卖路子,当地几个乡只有他一家跑这块干货生意。所以他家在镇上可是相当富足的。雷子跟着父亲跑生意,常常不在家,表姐在家里没有靠头,常常去路上等雷子,一迎就迎上好几里地的路。 天晚了,雷子看着路边站着表姐,心里一热,他让父亲赶着车先走,自已下车陪着表姐一块地走回家,冷天时,他把表姐包在自已大衣里搂着回家。这样的好,一回家被婆婆小姑子看见,都不好受。都有闲气生,想分家过,也分不了,表姐那时才十八岁,雷子也才二十露头,家里人原先未打算这么早给雷子说媳妇的,是雷子央求家里人,特意到乡下去找表姐说亲的。小俩口这么小,分家也怕他们不会过日子。老俩口五十都不到,正四十多旺岁,哪里由他们做得半点主。 舅妈的算盘打错了,表姐不但没有因为独子讨得什么巧,就是想分开过,都不成。表姐越发地低声下气,越发地沉默。 最后一次被打的时候,表姐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表姐身子不显大,反而越发瘦,再加上有了孕,变得懒了些,不想干活,姑子就骂:“山羊睡得像个狼蛋似的,不想好了。”就这样,表姐就又被打,那时家里哪个姑子想骂,张口就来。表姐被娘家人拖出来的时候,都被打得差点没了气。表哥用板车拉着她,还没到家,下身就出血了。再往医院拖,连赶再跑的,到了医院,孩子就掉了。 舅妈铁了心,要表姐和这家人离婚。 雷子来求舅妈,舅妈说:“要是你和家里人分开过,就让萍儿回去。要不就被你们打扁了。” 雷子很为难,他是独子,家里从没想过分家,他又很怕他的父母,只是央求表姐。表姐又是一贯的沉默,只拿眼睛看舅妈。 舅妈说:“你来带人,可带钱来了吗?萍儿既是你家的人,在我家坐月子,得把坐月子的份钱给带来,要不走不了人。” 雷子没分家,手里并没有多余的钱,只得两头奔波劝说。 雷子的母亲是个很刁蛮的女人,只对雷子说:“她妈就想捞点钱给她儿子娶媳妇用的,做个流产能花什么钱,她妈那个孬心,骡子趴在坟头上,假马日鬼的,还跟我玩这套,你离了婚,靠着街面头住,农忙了农闲了能做个生意,大姑娘也是照样找的。她是一个湖地的乡下女人,离了婚流了产,她能找个什么样的?只能找个老头子。不找老头子,也是个瞎了眼瘸了腿的人。你要拿下她的劲,要不你连个乡下女人都管不了,以后还不爬到你头上屙屎拉尿。” 舅妈听了这一番传言,气得不行。她本想着表姐长得漂亮,能嫁个镇上的富户,能偷偷贴补娘家,享个现成福的,没想到表姐只是长得好,脑子却不够用,不但没享福,还在家坐月子,上医院还花了钱。这些钱都是要给儿子结婚的钱,乡下人都是嫁女儿贴补儿子娶亲的钱,表姐这个不争气的,不但没挣钱,居然还贴了娘家的钱。舅妈这个恼啊,气得整日哭鼻涕抹眼泪,只叫表姐离婚,说要是离了婚,不蒸馒头蒸(争)口气,一定要找个有钱有势的压倒他家。表姐在家住了三个月,雷子没拿出钱来,只是空着手要带人走,舅妈就不愿这个意,说是这样把女儿给带走了,她以后都没脸面见乡里乡亲的了。拉锯战后的结果,是离婚。表姐的婚姻成了婆婆和母亲的牺牲品。表姐没那么深爱雷子,她只听妈的,她的传统观念就是这样。不听话,我舅妈就会站在大门口骂她,骂得话都很难听。而这个雷子却深爱着表姐。表姐小学毕业,只是知道长大了结婚嫁人,雷子是个初中毕业生,读过许多琼瑶岑凯伦的书,很向往着爱情。第一次见了表姐,就像中了疯魔似的。后来说亲成功了,他即使是傍晚了也要骑自行车走十几里路来见表姐一面,看表姐一眼,再骑十几里路车子回去,所以相了亲没两个月,他们就结了婚。雷子只是爱着表姐,但并不懂得女人间的情愫与妒忌,并不了解这么疼爱他的姐姐妹妹们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向往,会觉得这是对家人的背叛。在那样的岁月里,雷子只是一个太年轻丈夫,表姐只是一个太年轻的妻子,而婆婆是一个太年轻的婆婆,他们没有渡过一个家庭的应有的磨合期,在太年轻的时候就轻率地选择了放弃。 三表姐离婚后,舅妈就托人到一个更大的镇上,给表姐说婆家。按理说,表姐一定不好再说人家了。但是事情就是这么邪。也确实因为表姐长得好看,对方一眼就相中了,而且人家还是个大小伙子。这个小伙子,叫二强,曾经因为帮着族里人打架,被劳改了五年。回来后,对象也不好找,也是四处打听,恰好遇到了表姐。二强一见表姐,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尤其是二强妈一见了表姐,就更喜欢。二强妈的嘴很甜,她是跑过“大码头”的人物,街面上做批发生意的,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哇哇地说娶了表姐,就要当女儿一样待的。二强家里特别有钱,二强也都三十来岁的人了,而表姐那时才十九岁。二强妈也是心里有数的,只是对媒人说,彩礼尽着她家提,要什么给什么。果然,表姐这次的婆家,如了舅妈的愿。舅妈提的所有在她那个村子看来都近乎苛刻的天文数字的彩礼钱,还有各种开销,对方的眉头都没皱一下,笑眯眯地就接受了下来。表姐结婚的时候,雷子在家躺了十多天,哭得不行,要死要活的在家里闹。舅妈对先前姐夫的痛苦很满意。就越发把这些添油加醋的说给亲戚们听,好象扬眉吐气了一番。表姐听了默然无声,而舅妈却叙述得愈加得意,愈加开心。 二强对表姐很好,二强妈也是言而有信。表姐进了门,她就给了表姐一个店面,三上三下,后面还带了院子,还有后厢房。二强妈给了表姐充分的自主权裁决权,从不来表姐家干涉指点表姐的生活。她对表姐有一种感激,总觉得表姐挽救了二强的人生。二强劳改回来,在街面上不愿意看店出摊位,觉得丢人。那时他觉得人生没了希望,和他一般大小的人早已结了婚,而他是个不好找对象的人,低人一等,总觉得自已一辈子都说不着女人了,就是说着个拖油瓶的老女人,都难!二强妈就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拿钱砸个媳妇回来,要不就从云南买个女人回来,不能眼看这个儿子废了。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给二强说个媳妇,让二强重新做回人。二强做梦也没想着,他摔了跟头,落人后头,竟然能拣这么大个便宜,能娶着这么个像粉团做着的人儿回来。结婚那天,二强妈阔气地大摆了半条街的宴,只给这个坐五年牢的儿子出了口晦气。那天,人们都说,二强打这么多年光棍,娶个这么俊的人。“乖乖,”那条街上的男人们说:“生得像个七仙女似的。” 慢慢地,表姐回娘家少了,因为她过上了与从前大不相同的日子。她每天趴在店里玻璃柜上,柜上有一个又大又黑的算盘,表姐学会了打算盘。天天打着框大珠圆的算盘,从货架上拿些水瓶啊镜子啊头巾什么的递给集市上的人们,再数着现成的票子。表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票子,这么多由她来支配的票子,这么多的厚实实的有质感的票子,那些一元的、二元的,五元、十元的,乃至于五十元一百元的票子,如此真切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漫天铺地地撒在一个贫穷湖地女孩胆怯的目光中。以前表姐,有个十元二十元的私房钱,都是要塞在枕芯里啊,席边啊,桌头角啊什么地方的,因为不放心,还要屡屡地换地方。现在表姐钱多了,今天她上把钱塞一个地方,明天她下午又塞了另一个地方,第三天又是一个地方,所以表姐的家里,多处被她塞了钱。这些钱既让她欢喜,又让她眼花缭乱。以至于时间长了,她自已也会从这里发现钱,那里发现钱。这些钱,很大部分地转移了表姐的注意力,也淡化了表姐对先前姐夫的那懵懵懂懂的,而又并不清晰的思念。 这次表姐真的给舅妈长了脸,舅妈的嗓门也更加洪亮了。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了。表姐很快地便杂文随笔 怀了孕,二强那黑黑的脸上,也光亮起来。每天看着表姐大着肚子绕着柜台转,二强乐得合不拢嘴。二强家一直都有钱。在镇上,早些时候政府不许私人开店的时候,二强妈便背着口袋出门跑生意,南沙河口跑长江,北沙河口出淮河,是个跑大码头使大眼色的人。二强也很舍得为表姐花钱,每每去进货时就给表姐买时兴的东西,漂亮的别针、鞋帽,时兴的衣服等五花八门的东西,都往表姐手里塞。乡下的姐妹们也都很羡慕,觉得表姐终于过上了贵妇般的生活。但表姐却总淡淡地拿着,未置可否,好象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并不能填满她的不知着落的心。表姐还是忘不了先前的姐夫,虽然赌这口气赌赢了,舅妈也可以在乡亲面前说嘴。可是梦里总梦见他,醒来发现一切都回不去了,夜深时,表姐眼泪就无声的落在枕巾上。先前姐夫长得好,不笑的时候,都带着个笑样子。身架也好,和表姐站在一起,看着都赏心悦目。而二强呢,却是五短身材,又黑又显老,眼小了些,牙花刨了些,再加上他总是讨好着表姐,亲热着表姐,表姐倒吓得越往后退缩了些。我们一直都不太清楚表姐究竟有多幸福,婚姻是怎样的。表姐不爱说话,更别说谈谈自已的感情生活了。只是有一次我听她无意中说了一句话:“二强打货,路上堵了车,今晚回不来了,一个人睡一张大床可真是太好了。”表姐生了一个女儿,叫心巧。就象二强期待的那样,长得像表姐,大大的丹凤眼,细细的柳叶眉,嘴儿红嘟嘟的象五月的石榴花。心巧的到来,如了大家的愿,因为二强家里的姐妹兄弟们都是男孩子,只有心巧一个女孩,所以心巧如了二强的意,也如了二强妈的意。但二强嫂子看了心巧却撇了嘴,说女孩长得好是个薄命的相,将来有泪滴滴的时候。心巧两三岁的时候,表姐带着她来我家里玩。彼时的表姐尤如春风中盛开的桃花,艳光四射,风华正茂。两年多不见,表姐已是个少妇的模样,她长长的头发已挽成了个矮髻,用一根长簪斜插着,耳边垂下了簪子的坠儿,举动间坠儿便在腮边摇晃着。她丰腴了些,但仍是长颈细腰的美人胎子。心巧跑进来,她留着个学生头,梳浓刘海,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笑容里虽有着二强的样子,但却比老子强到了天上去。矮胖黑的二强随着高挑的表姐也踏进来,笑嘻嘻地拎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我的同学问我二强是谁,我说是表姐的男人。我同学张大了嘴。很多年后,我同学记起这件事,还对我说:“你表姐那样的美人儿,怎么能和二强那样的人结婚,简直是说演小品,你表姐怎么愿意呢?”我说:“表姐家穷,又离过婚,找着二强也是享福的。” 表姐那次来我家,我们去逛了商场,迎面见了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同事走了过来,那男同事直直地走过来,却并不和我打招呼,只是拿眼偷偷地看表姐。那种眼光,有些闪烁,又点飘,又有点躲着,但却是有着热力有着活力的眼神,这是男人的眼神。这是一个和我平时打交道很多的男同事,我对他很熟悉,只是这一刻,他与平时不同,这是男人的另一面。 我这同事竟和我直面擦身,都没有招呼,我知道,他压根没看见我。我心里哑然失笑,有些恼,又有些羡慕表姐。我心里想,在娘家表妹面前,表姐尚且如此抢足了女人的风头,也可想见当初表姐在前任姐夫家饱受一帮女人们的忌恨了。 表姐每天围着柜台坐着,打着毛衣,做些家事,镇上那些好事的男人们便常来买东西,有时买了烟,并不走,只是慢吞吞地点了火,坐在柜前的长凳上,说上一些话。表姐只是听着,轻轻笑,也不言语,也不搭腔。这些人是来买东西的,表姐自然不能给人脸子看,再说了,这些男人们也只是讲两句,说了也就说了。表姐仍是做自已的事。二强的脸上便一日日不好看了起来。进来出去脸都有些阴着。之前二强在牢里和那些牢友们养成了些坏脾气,当初因为是新婚,加上表姐对新日子新鲜,没觉着这是根本性的矛盾,只是小吵一些。表姐过日子节省惯了,每天只是中午做菜,晚上必是吃咸菜的。而二强呢,每天饭前都要喝些酒,再整二斤卤肉。乡下出来的表姐看不惯,就有着些口角。二强妈每每劝表姐:“吃能吃多少,喝能喝多少。家里有钱给他吃喝,就别管着他。”表姐便不再言语。二强有了他妈撑腰,就一日日把原来牢里兄弟那些个坏习气都带了出来。没事再去赌两把,虽说输得不厉害,但都是血汗钱,表姐就要和他吵。两个人,主要还是一个花钱,一个省钱的矛盾,并未触及根本。表姐家店前的那些男人们抽上两支烟说上两句话,也不是矛盾的根本。偏偏舅妈常往这赶。舅妈家仍是穷些。表姐的日子过得好,半个月挣的钱,可能是乡下人一大家子的年收入。舅妈多多少少有点讨便宜的心思。表姐的观念又是很传统的,眼看着娘家那么穷,就私下里贴补。今个给点,明个给点,明着给点小东小西,暗着就塞钱。二强和二强妈虽然没看得真切,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数。二强去进货时,自然要向表姐伸手要钱。表姐气他吃喝,赌钱,便赌气说家里没钱了。二强便来了气,说:“你妈才走,家里就没钱了。以后你妈少来些,家里才能余个钱。”俩个人便又吵,引得有些不识相的男人在店前转悠。二强酒劲上来了,趁着酒气打了表姐一顿。每次打后二强就开始后悔,抱着表姐,死皮白脸地乞笑。跪在表姐面前,祖宗奶奶的叫,又求又哄,表姐也有没理的地方,哄哄也就把日子过下去了。这以后,二强的心理习惯就这样一天天地养成了。也不知是他坐过牢,心里本来就有些阴暗,还是心理上有点自卑,喝了酒就夜里把表姐拉起来打一顿,打一顿第二天再哄好。一开始是小打,后来头脸都带样子,表姐在柜台前,大热天都要戴个帽子,天黑了还要戴个墨镜。舅妈也不识相,仍是往表姐家跑,表姐的脸都肿起来了,舅妈也看不出,还以为是胖的。二强的脸拉下来了,舅妈仍在大着嗓门说她喂的那猪那鸭。终于俩人当着舅妈的面动了手。舅妈指天骂地地哭。拉着二强妈的衣服,抹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说一定要把女儿带走。舅妈催着表姐走,表姐便有些迟疑。舅妈的脸面就越发搁不下来,指着表姐的脸说:“要是认这个妈,要这个脸,就跟我走。”表姐站起来,二话没有,跟着舅妈就走了。 表姐这一走,可把二强妈给气坏了。一街上的人都涌来看热闹,女人们自然是都不高兴表姐的,看着自家那个瘟鸡样的男人,一到了表姐的店里,腰也伸直了,话也哄亮了,笑也多了,怎么能高兴起来。她们一个个在二强妈面前灌坏水,说:“要她走,走了就不给她看孩子。她走了,还再离婚不成?离了两次,她还是什么人了。”二强妈也是要脸面的人,气得站在街上大声地拉着大妈小婶说理:“萍儿她这是没良心。穷的什么样来我家,现在养得白面细皮的。大家都看看,她可干过农活的?坐在柜台面前,货也不要她进,不要她操心,还管着二强不吃不喝的。他俩口吵个嘴,哪回不是我半夜三更起来捶他的门,把二强拉出来骂一顿的?你们都倒说说,我这个婆婆做得还有什么不到的。众女人听了,便一起说道二强妈的好,说表姐的不是,说一定要叫表姐服下软来。说她倒还敢走? 表姐便再次在娘家安营扎寨。这次住下来,表姐倒不想念二强,只是想心巧。心巧从生下来,便没离开过表姐,天一黑就找妈,天天晚上搂在怀里睡的。这三天两天的日子好过,十天八天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晚上一做梦,不是心巧冻了就是饿了,不是掉水里就是掉火里。要不就是做着梦,心巧长大了,表姐去见心巧,心巧拉着奶奶的衣服,躲在奶奶的身后,一个劲儿地说:“她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她?”表姐醒来便哭,一夜夜哭到天亮。舅妈说她没气性,说二强家拿你的劲你就给他拿劲,心巧总是人家的孩子。舅妈分析来分析去,认为表姐不能先回去看孩子。表姐便仍是哭。最后表姐耐不住,没有听舅妈的话,偷偷去二强家找孩子。进了门,二强妈就有了准备,也不搭理表姐。表姐望着二强,二强说:”你不是走了吗,走了还回来干什么?”表姐本来嘴就拙,遇上这么个难看,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掉眼泪,说要见心巧。二强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跑过江湖,做过生意,什么人没经过,什么事没历过?表姐心里想什么,二强妈一清二楚。表姐嘴里还没嗫嚅出半个字,二强妈就十句话在等着。二强妈说:“你要见心巧干什么,你当初狠心走了,现在就不要见她。要么你就自己回来,要么你就不要见孩子”表姐就在那哭,哭到天黑,也没见着孩子。孩子早被二强妈给带到别处去了。表姐放不下心巧,就次次来,却次次见不着,次次白遭一番凌辱,次次抹着泪走,表姐和二强的矛盾就一日日结得深了。本来表姐就不喜欢二强。二强虽然待表姐不错,但也犯了个根本性的错误,就是不该太听他妈的,太见他妈的眼色行事。表姐在娘家时间长了,雷子知道了,就常常地偷偷地去看表姐。每次见了表姐,总是泪滴滴地拉着表姐的手不肯松,表姐也哭。村里人见了,自然会有多嘴多舌的。舅妈知道了,就趿拉着鞋跑出来,摆着肥胖的身子,边喘着粗气,边高声地叫骂。他见了舅妈,吓得赶紧落荒而逃。舅妈骂表姐,说要是二强家的人知道了怎么好,你真是好端端的福不知道享。太主贱。表姐听了,低下头去,越发觉得自已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舅妈觉得表姐是不能再在家呆了,就叫表姐去南方打工,表姐也没个主见,就听话地去南方了。表姐和二强这俩口子的事,就这样不长也不圆地拖着,不知不觉地一两年下来了,心巧这时已有五岁了,记得事,也懂得事了。开头两天没看见妈,再加上奶奶哄着,也还好些,过了几天,便哭闹起来。哭得狠了,二强妈就带她出来溜溜转转玩玩,想着小孩子忘事快,可能忘掉妈。但哪里能忘得掉,天一黑心巧就哭,哭得二强烦了,二强就揍她,说不许提妈。心巧就噤了声,哀哀哭变成了无声掉眼泪。二强妈对心巧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妈坏,你妈看人家小孩好,要去人家过,不要你了。”心巧听了,哪里会分析这事的真假,只觉得妈妈真的不要她了,便愈是绝望。一天天跑到路口去等汽车,说大汽车把妈带走的,大汽车就一定会把妈妈再带回来。心巧的心里,对大汽车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向往,她总觉得大汽车是个神秘的会移动的房子,门一开,下来个男的,门再一开,又下来个女的。什么时候,大汽车门一开,妈妈会从里面出来呢?二强妈总会拿话教导心巧,说心巧不听话不乖,才让妈妈不要她的。心巧的心里便有了些负罪感,总觉得自已不是一个好孩子,心巧越怀疑自已,便越不喜欢说话了。两个亲家母拿着儿女的婚姻赌了一回气,俩个人再拿婚姻赌了一回气,也没有决出胜负。在这一场较量里,只是给心巧又小又落寞的心里,投下了一个重重的无法回避的阴影,如同车站里的汽车门一样,一回回的希望,又一次次无情的关上。每一天早晨,心巧都觉得睁开眼就能见到妈妈,但每一天早上,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面对的都是一场可怕的无情的绝望。 表姐这一去打工了,二强妈开始觉得事情不妙,心想,赶紧得把表姐挽留住,本来以为表姐要脸面不好意思离二次婚,这次可别真弄离婚了。二强妈说做就做。她本来就是跑江湖的人,死人能说活,活人也能说死,马上就把心巧送到外婆家。她话说的很巧妙,没有低头认半个字不是,只是说小孩离不开妈,妈也离不开孩子的。心巧来到外婆家,表姐又在南方,心巧并没有见着表姐,只是心巧心里有了些希望,二强妈便撒手回家了。心巧在外婆家呆了一天,就呆不下去了。外婆家在乡下,看着风景好,空气好,玩一天是可以的,住下却受不了。第二天,心巧便苦着脸找外婆,说要大便。外婆说,屋后头的茅坑拉去。心巧难为着说:“去过了,太脏了,我屙不出。”外婆说,屙脬屎也有讲究,就硬要心巧去,心巧就不去,俩个人僵着。心巧急得跺脚。外婆就气,觉着小孩子任性,说:“我的个小祖宗,有什么屙不出,去屙,不屙就揍你。”心巧在茅坑前急得呆不住了,终于捏着鼻子进去。出来时,站在茅坑前就吐了。心巧觉得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妈不要她,奶奶也不要她了。心巧天天在外婆家院里坐,哪也不想去玩,小小年纪便有了心思。外婆说心巧随二强,喜欢玩喜欢吃好的喝好的,不能过苦日子。心巧确实不能过外婆家的苦日子。外婆家的饭很粗糙,外婆家的菜没什么油水,还基本上没什么菜,心巧吃不下,喝不下,外婆家也没有什么花花绿绿的玩具,只是一帮拖鼻涕的脏小孩,捏着个脏脏的玩具,在热热的夏季,满村子地跑。心巧在外婆家呆了十来天,就病了。天天躺凉床上,望着树叶,望着天空,她也不说话,也不说难受,也不说病,只是躺着不吱声。所以外婆家的人都不知道。等到发现时,心巧已发了很高的烧,说着胡话了。外婆这才着了急,请了乡下的医生来打了针,急急忙忙叫人通知二强妈,说赶紧着给送走,要是死在这里,就担不起这个责任了。 二强妈来时,心巧病得睁不开眼,只是说要走,说再不来外婆家了,死都不来了。二强妈抱着心巧哭了,说:“奶奶来带你了。”心巧睁开眼,看着二强妈,像是得了救星,对二强妈说:“我不要妈妈了,我再也不要妈妈了,求求你,快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妈妈了,再也不敢要妈妈了。” 表姐接了舅妈的信,马上就准备着回家。路上坐了几天车,赶到家里时,心巧已经走了。表姐再赶到二强家。此时的二强妈,脸阴阴的,她是彻底的和舅妈结了仇。当时要不是孩子病得急,就吵得差点打起来了。表姐求她,无论如何见见小孩。二强要她走,她死也不肯走。二强就打她,给推搡到门外去,二强说:“你家人心太狠了,想离婚,也不能害我孩子,心巧差点就死你家里了,你想见小孩,你怎么不回来?现在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什么事倒都由着你?”表姐抱着门,又说不出个“一二三”的道理,只是疯了一样,说这次一定要见见心巧,说:“你们不让我见,心巧是想见我的。”心巧从床上爬起来,倦倦的走到门边,灰着心铁青着脸,一滴眼泪都没有,走过来对妈妈说:“我不想见你。”表姐就愣了。再喊心巧,心巧都不回头。二强妈说:“你不是讨下贱吗?该回的时候没回,不该回的时候你来了,你想得倒美。”表姐怎么也没想到心巧会这样对她说。她只感觉眼泪渐渐地哭得干涸了,至于二强妈说什么,她也仿佛听不到了。 从那以后,如果有人问心巧:“你妈呢?你想你妈吗?”心巧就说:“提那个女人干什么。”镇上就有些女人,边唏嘘着,边叹气着,仍是围了来,问心巧:“可想你妈吗?”心巧就急了,张口就骂人。那些女人就噤了口,说这小孩,可不识个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呢!心巧默默地走了。二强妈看见就骂:“吃饱了撑的,都逗弄小孩干什么呢!哪儿有伤口往哪撒盐。 二强妈决定为离了婚的二强再物色一门婚事。因他家是镇上的富户,一讲人家,那头马上就愿意了。听说这回还是拖大了年龄的老姑娘。人家相中了二强,马上就来二强家。从同居到结婚,三个月都没到。二强结了婚,觉得终于争了口气,但心里仍是有些遗憾。想起表姐,还是有些难过,仿佛到了这一刻,二强才忽然的醒悟过来,自已那么恨表姐,实际是因为太喜欢表姐的,总以为乡下女人能给拗过来,谁知道会拗成这样呢!新娶的女人叫美丽。若说美丽,可就笑掉了牙,这个大龄的女人,长得黄牙黑面不说,还体态壮胖。当初二强与她同居,也是半年没有女人,有些急了。既然已同居,很快就有了身孕,很快就结了婚。俩个人当初没有任何阻力,顺理成章地。家是现成的,美丽并不挑。二强在夜里酒醒了来。才发现自已结了婚。发现自已身边躺着这么个鼾声如雷,地瓜蛋一样结实的女人,他不由得想到了表姐,不由得落了泪,不由得说了声:“奶奶的,叫你和老子能,能啊,老子离了你照样过!” 美丽很快就为二强生了个儿子,每天抱着儿子坐在柜台后面磕瓜子,一吐一个整壳儿,两瓣。二强从外面打货回来,常常觉得看走了眼,不能理解为什么柜台后坐着这么个女人,不能理解他二强已和她有了儿子了。他的记忆里仍固执而深刻地保留着表姐坐在柜台里摇着纱扇的模样,慢滋慢悠的,长长的头发松松地挽在雪白的脖颈后,接了他的礼物,也只微微地含蓄地笑,并不急着拿了来看。现在他是想不到要给美丽带东西了,好在美丽心粗,大大咧咧,从早到晚吧啦吧啦,从醒着到眼闭上,嘴都不消停。二强有时候望着她的嘴,心想,她怎么这么多话啊!她都在讲些什么啊?二强沉默了,美丽心里很爱二强沉默着游离思绪的样子,美丽对他真是满意极了。二强不抱儿子,觉得儿子太吵,太闹,却喜欢心巧,每每抱着心巧,俩个人都出神,俩个人都不说话。舅妈对表姐说,他家不让你见心巧,二强也结婚了,你也就死了心吧,重新找人给你说个婆家。表姐听了说婆家,就疯了一样和舅妈吵,说都怨舅妈。舅妈气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捶胸哭,说表姐是冤家,自已笨,不中用,现在还要住娘家吃娘家的。表姐说:“我再不要说婆家了,我也不住娘家,我出去打工去。”表姐离了家,外出去打工,走过了许多的地方,换了许多的工作。一直到住进了牛司令的家,表姐才算安定了下来。四心巧一天天长大了。心巧大了些,心眼也多了些。多少会和美丽有一些猜心思。美丽因为二强只疼女儿不大稀罕儿子,多多少少也觉得心巧碍事。虽说心巧住在奶奶家,开销都是奶奶的,但毕竟是家里的孩子,俩家又挨着,端着碗,喝着稀饭,喝着喝着就喝家里来了,来了又不能往外撵。没有荤的有素的,桌上哪怕只摆着一碟子咸菜,心巧要是吃两口,她还能说什么不成?美丽觉得婆婆惯着心巧。心巧心气傲,又不会做家事,倒是躺在柜前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下午,也不知道回去。美丽的脸子就一天天拉下来了。虽然美丽不打骂心巧,但背里逢着人就说后妈难做啊!美丽是希望心巧能被表姐带走的,带得越远越好。美丽对二强说:“姑娘大了,心眼也多,哪能不让亲妈见呢?”二强的心里就有些松,想一想自已做得是有些过份,把表姐逼得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了。报复了表姐倒是其次,只是苦了心巧。二强就和二强妈说了。二强妈一听,马上就说:“谁不让心巧妈来带孩子呢?就是隔三差五来看看也好,谁知道她这么心狠。”二强妈这样说,其实心里早就有些松动。心巧也都十岁了,事隔了五年,那些恨啊气啊,早就淡了许多,再加上婆媳之间总有些龃龉,她对美丽也不是多满意,想法自然是发生了些改变。 表姐在牛司令家里做保姆,牛司令的夫人对表姐特别满意。为什么呢?因为表姐老实,表姐木讷,不爱言语,把家交给一个又老实又能干又不多说话的人,牛夫人自然很满意了。牛司令是个五十多岁的军人,住在军区的大院里,与他来来往往的车都很是气派。牛司令家前还总是有站了岗的哨兵,轮班换岗。牛司令家里是有着勤务兵的,有个勤务兵叫海青,是个乡下来的小伙子,每天都跟在牛司令后面跑。有一回,牛司令叫海青去城西拿个包裹。海青大中午就跟牛司令的车去了,牛司令把海青丢在城西,就去办自已的事了。牛司令下班回家,直等天黑了,海青还没回来。牛司令有些急了,那些时候,还不大兴手机,牛司令也联系不上海青,不知道海青在这个大城市里转哪里去了。一直到晚饭后,海青回来了,跑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牛司令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海青说:“报告司令,跑回来的。”牛司令说:“跑回来的,几十公里呢!”海青说:“跑几条道都迷了路,问了好多人,才跑回来。”牛司令说:“怎么这么傻,不知道打的啊!”海青说:“报告司令,没有领导指示,不能随便乱花钱,打个的要一百多块呢!”司令很感动。类似像这样的事发生多了,司令就想:用人才不如用人德,自已都五十岁的人了,用人就要用个实在的贴心的。司令有心栽培海青,要把乡下娃出身的海青设法留在身边,入个党提个干什么的。海青对司令忠心耿耿,对司令夫人忠心耿耿,甚至对表姐都忠心耿耿。司令家常有人来,海青就常在司令家转溜,有时去厨房帮个忙什么的,顺便啃着个黄瓜就干起了体力活。海青一有机会和表姐拉个话头聊两句。虽说牛司令想栽培他,但也栽培不出来什么大头绪。海青是个乡下娃,高中毕业,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海青见了司令没话,见了表姐倒是话多,乡下养的鸭啊鸡啊,田里收成的好坏,儿时集镇上的热闹,逢年过节的乡会节目等等,两个人都谈得来。时间聊长了,表姐从老乡里头看中一个人,就要给海青说媒。一说媳妇,海青的脸就有些挂不住,笑容挂在脸上就僵了。表姐说:“海青你莫慌,我要给你介绍,就会介绍个好的。你要个什么条件的?”海青低了头,半晌闷闷地说:“条件嘛,要介绍,就给我介绍萍儿你家乡的,就要长得你这样的,你这么高,这么苗条,比你白了不行,黑了也不行,还得象萍儿这么能干才行。”表姐就笑,一模一样的人,倒找不着,不过,我们家乡的好看又勤快的妹子,倒是多呢!来这城打工的人也多。到了星期天,我们聚会的时候,我帮你张罗着。表姐说到做到,倒真的给海青介绍了一个人。她给海青个电话,约他在街心公园,海青就喜滋滋的来了。海青来了一看,原来是让他相对象,表姐果真给他带了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海青就不吭气了。表姐给他俩互相介绍完,抬腿就要走。这一走,海青不乐意了,站起来拉表姐,非要表姐也在那坐着。三个人坐在石桌前,说着闲话。海青不看那妹子,只是和表姐说,只是看表姐。表姐呢,再看着那妹子,和那妹子说。到后来,那妹子站起来走,表姐去送她。那个妹子走在站台前,瞅着远处的海青,冷笑着说:“萍儿,你真没数呢,还是假没数呢?表姐就懵了,去问海青,同意处对象不?海青说,采萍,你说处,我就处,你说不处,我就不处。你说咋办就咋办?表姐就诧异了,我说算,凭什么呀!从那以后,表姐总躲着海青,海青呢,却总是找着表姐,表姐是个憨厚人,知道这个小伙子动了心思了,表姐也不想和他多说,表姐知道海青是个好人。表姐不敢说自已的故事,也不愿多说,她决定离开这里,回到家乡,让这个热情的小伙子慢慢凉了心,再重新找个姑娘。 表姐回家,又回到哪呢?表姐嘴上想要强,可心里知道,这家是难回了,舅妈虽说她得罪了,毕竟是自己妈,说开了还能处,关键是家里还有没分家的弟媳,哪能容得下这出了两次门的小姑子呢!表姐还是要去见心巧。不管怎么说,心巧,她都要看看,长得啥模样了。校门外,表姐到处打听着心巧,手上拎了一包给心巧的衣裙。东问西问,才真见着了心巧。五年未见,心巧已是个少女的模样了,个子瘦瘦高高的,脸小小的,马尾辫扎得又厚又长。表姐颤微微地说:"心巧。"心巧就站住了。表姐说:"心巧。"心巧低着头,不吭声。表姐说:"心巧。"心巧头低得更狠了,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心巧的同学都指点着说:"看,这是谁?"也有小孩说:"是心巧妈妈吧?"心巧咬着嘴唇,瞪着眼说:"是你妈!"心巧在前面走,表姐就在后面跟着,心巧也不回头看她,表姐眼看着心巧进了家门,也不敢再跟去。再看着对面二强家的门面,贴了广告牌,做了玻璃门,玻璃门前的躺椅上陷着二强微微发福的身子,正在那里一摇一晃。一个壮实的女人,进进出出,码着店门口摆出的货物。表姐看着,不觉恍如隔世,说不出这是留恋,还是庆幸。表姐再看着二强妈那边,心巧已不见了身影。表姐心里的酸,心里的苦,此时都有些麻木的痛。回忆再层层揭痂般地撕开,每一层都遍体鳞伤,每一层都鲜血淋漓。 心巧怯怯地走到了二强身边,默默地拉拉他,又扭头偷看了美丽,向路对面指了指。二强抬眼瞧去,表姐单薄的身影正在对面马路的树萌下走着,依稀看着。二强的心里有了些恨意,却更多的有了些酸,最后一次表姐走时,是二强打着走的,以前打了她,每次都要哄着她,那次打了后,看着表姐丧魂落魄地背影,二强就想去追,没走到大门口,就被二强妈一声厉喝给中断了。他嘴上说着倔话,但心里呢?说是不难过那就真是扯淡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大的心结也想了千百回了,想一想萍儿,并没多大的过错,俩个人也并没多大的矛盾,只是一个坎没过去,就变成今天这样。这么多年,二强也不恨表姐,也不怨她了,心里常常有些空落落的想。只是这想,二强已明白,已是一种空想,一种无望了。此时此际,二强不由得站了起来,手里拉着心巧,一步步向着街对面走了去。二强说:"萍儿。"表姐回过头来,看着二强,再看看心巧。表姐手里拎着心巧的新衣服,不觉得就顺着手滑了下去,只是哽咽,没有话说。二强望着表姐,眼也红了,声也哑了,俩个人看着,不知道是吵上一仗的好,还是握手言和的好。表姐说:"心巧,你还认识我吗?"心巧偎在二强后,只是瞅着,不吱声。二强说:"心巧,她是你妈,你妈来看你了。心巧,你别走,这次你不能走,你一定要认你妈,你看看,你不能恨她了,你大了,懂事了,以前的事,都是爸爸妈妈的事,和你不相干的。"二强把心巧推到表姐身边,表姐蹲下来,抱着心巧,搂得紧紧的,泪水不由在颤栗中哗然流下。心巧在表姐的怀里,身子僵硬得直直的,虽说很小的时候,记得恨过这么个人,可是小孩子忘事快,把这个恨忘得迷迷糊糊的了。只拿眼看着这个浑身颤抖的女人抱着自已。心巧记事以来,还没觉得被一个陌生女人抱过,温热的胸怀。微微的体香,这一切都使心巧觉得奇妙,觉得害羞,这样想着,心里更觉不好意思,更不知道是亲近好,还是拒绝好。过度的拘谨,使得心巧的背挺得更直了。二强说:"你住哪里?"表姐说:"还没定。"二强说:"要不,你去我妈那里住两天,带着心巧过两天。"表姐说:"二强,这怎么可能呢!你该留我的时候,你没留,现在哪是留我的时候呢!"二强又赌了气,说:"当初是你要走的。"说着说着,俩人又吵了。心巧拉拉二强的衣角,二强不吱声了,表姐也不吱声了。俩个人互相看着,又是怨,又是说不出地难过。二强说:"萍儿,你住哪都好,心巧随你带着过两天也行,我和心巧奶也都想开了,心巧奶老了,你也别再怨着她了。" 表姐没有去二强家,也没有回娘家。二强为她在宾馆里开了房。因为她再不会带着陌生的心巧回到陌生的娘家了。心巧怯生生地随着表姐,表姐怎么和她说话,心巧都不大接腔。抱着她时,心巧背还是很僵硬。表姐叹了口气,拉着心巧的手。心巧迟疑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拉着二强的手。表姐跟在他们后面,表姐明白,她和心巧是真生份了,孩子完全不记得这个妈了。那天晚上,二强把心巧留在表姐身边。心巧却瑟瑟缩缩,如受伤的小兽。表姐怎么靠近她,她就怎么躲,表姐不和她说话,不看她时,她却在背地里悄悄地打量着表姐。倒是二强,也不知是良心发现了,还是时间太久了,心里还是有些想念着表姐,反倒是窜掇心巧靠近妈妈些。表姐和心巧坐在那里无声地看着电视。表姐看着电视,泪眼慢慢地模糊了。表姐没有想到,朝思暮想的心巧,母女相见时,却是这般遥远。俩个人紧紧地挨着,曾经,她们是一个整体,血脉相连,而今,她们中规中矩地坐着,多说一句话,都很困难。二强默默地递了一张面巾纸给表姐。表姐的脸埋在纸里,肩头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心巧抬头看着二强,再看看表姐,又看看电视,安静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表姐说:"心巧,今天你和妈妈睡吧,妈妈也带不走你,我也没落脚点,天下这么大,我这个当妈的,也不知能把你带哪去?"二强看了看心巧。心巧垂下眼睑,长长睫毛的影子叠了下来,心巧没有说话。 那天夜里,心巧睡下了,表姐偎在心巧的身旁。表姐忽然觉得这一幕在梦里有过,似乎上演了千遍万遍,象真的,又像是假的。曾经的心巧,哪天晚上不是搂在怀里睡着的?仿佛只是离开了一个晚上,但却真真实实地离开了这么多年。她们之间隔开了一条岁月的长河。看着心巧,表姐轻轻地把心巧的头放在自已的臂弯下,头挨在一起,恍然间,还是这如此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表姐是终身都不能忘记的。就是表姐快死了,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表姐也是会记得,小小的心巧躺在她怀里的感觉。心巧五岁以前,表姐一直带着心巧睡,夜夜都是如此。此刻,表姐终于搂着心巧了,只是孩子太大,好象是一夜间大起来了。分离只是昨天,分离只是一瞬,孩子竟然这么大了。长胳膊长腿,表姐已不能很熟练的把这么大的孩子抱起了。忽然之间,熟睡中的心巧,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一个下意识的熟练的举动,一个心巧都遗忘了许久的举动。心巧忽然翻过身来,一只手搂过表姐,一只腿熟练地搭在了表姐的肚子上。熟睡中的心巧,没有醒,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唇慢慢地歙动着,颤抖着。表姐的心,骤然间,仿佛被一把命运的大手,揪动了起来。娘儿俩都闭着眼睛,假装着睡着,只有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滚落。 那天是热天,美丽从汗淋淋的梦里醒来,一摸身边没有人,再开灯,已是下半夜了,二强仍是没有回家。二强喜欢玩两把,但是,是不熬夜的,因为二强要打货,要张罗着店面。今天,二强是怎么了呢?想着这点,美丽不由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美丽迷迷糊糊地等到下半夜了,心里又急,一个从不夜出的人,整夜不回来,难道是出了什么祸事不成。美丽憋不住了,站在楼梯口对着墙外婆婆家那边喊。说:"急死人,赶快要出去找找,二强今天身上是带着进货钱的,莫不会是被人劫了,给打了。"这一喊,二强妈是心有数的。二强妈知道心巧随二强去见妈妈了。只是心巧没回来,二强怎么也没回来呢?怎么和美丽说呢?一时倒找不出个理由来。二强妈就在那支唔说:"你看我这记性,让二强去表弟家拿点货来,却忘了和你说声了。原本认为他能回来着呢!谁知没回来,一定是表弟留着他喝多了。"二强妈的语音,多少还是有些慌,因为半夜里大脑反应也不够快,还有一边支唔一边想着编理由,这就有些停顿了。美丽留了心,天不亮就去找,发现二强的摩托车就停在宾馆门口呢。二强没?回家,很热的天,二强坐在宾馆房间的沙发上,想坐到下半夜就回家的,可是却睡着了。表姐一早还没睡醒,美丽就来捶门了。美丽是个乡下女人,性子粗野,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就倚着门在骂,老板劝她走,她也不走,坐在走道里嚎。表姐就从里面走出来了,往地下一望,只见地下坐了个又胖又黑,穿着五彩大花的女人正在哭天啕地地抹鼻涕,二强在一旁拉着她往回赶,表姐心里就啥都明白了。这是美丽第一次和表姐见面,美丽吓了一跳。在美丽的心里,女人就是女人,就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狭路相逢了,就厮杀上一场,但却没想到,表姐是这样安静的女人。表姐长着一张非常沉静的白晰的脸。她不大说话,什么都在心里,加上这几年在城里,衣着、气质都洋气了些。美丽不由得就气短了半截,心里有些空空的,回头看看二强,二强那双眼只望着表姐,美丽明白了,就是眼前这个女人。表姐的沉静,是那种最具有挑战性的沉静,表姐的美丽,也是那种唤起女人挫折感的美丽。表姐不惹事,但她却是那种在街面上走一圈就要被忌妒的目光给包围一圈的人。所以表姐能让美丽在瞬间就感到被威胁,感到来自心里的恐惧,让美丽的头脑不辨是非、怒火万丈了。美丽张嘴就骂。骂得很难听,说表姐在外面野,到处偷男人,现在又偷回来了。美丽的泼辣,恰是美丽的心虚,美丽是真的怕了。只是这怕,是用大闹来做掩饰的。心巧也醒了,听见美丽骂,连忙跑到外面看,只见表姐气得发抖,正看着美丽说不出话来。心巧的性格倒是直接,过去就拉美丽,说:"你快回家吧。"心巧不拉倒好,拉了倒更使美丽多了心,想到她天天和心巧生活在一起,她亲妈一来,倒先来拉起偏仗了。这样想美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心巧骂:"小女人,我养活你,你是个小白眼狼,有用吗?她可问过你事的,可养过你的,可给你一分钱的。"二强听着美丽对心巧也骂了,又拖不动她,加上有人来围观,二强就恼了,他本就是粗人,如同对待表姐的粗暴处理方式一样,他也对着美丽给了一耳光。美丽捂着脸,嚎了起来,嘴里嚷着,你和这老女人小女人合起伙来谋害我,谋害我!正闹到不可开交时,二强妈来了。二强妈倒很冷静,只是对表姐说:"你还不走,你不走,她倒肯走吗?"表姐一听,才回过来味,收拾东西走人。走到楼梯口,再回头看心巧,心巧还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跟着。表姐一看心巧,眼泪就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她明知道没有能力带着心巧,又不能说出别的话,嘴上又要逞强,只是说心巧:"你可愿意跟我走?"二强妈说:"心巧跟你走,你自已都养不活自已,怎么养心巧?说得倒轻巧,养这么大了,你倒要带走了。"表姐望望二强,二强垂下眼睑,叹口气,只说:"萍儿,你还是走吧!"表姐一步一步下了楼梯,心巧还想跟着,被二强妈一把拉住了。表姐走到大门口,只听楼上撕心裂肺一句喊:"妈妈!"这一声喊,把表姐叫得背也直了,腿脚都软了。心巧从昨天见到她,到现在,一声也不肯喊她妈妈。现在徒然在楼上大声地喊她妈--妈。表姐两手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扭头就往楼上跑,一面跑一面喊,心巧心巧。迎着楼梯,被几个看热闹的大妈婶子和几个男人们给团团围截住,一起又是拉又是劝。众人都说:"你都离婚这几年了,既然走了,你不要这个家,就不能再毁了二强这个家了。"人声汹汹之中,数支胳膊的阻拦挥舞之中,心巧的呼喊之中,表姐再次看到自已人生的无望,看到无形的一种压抑着的力量,狂风暴雨般地击打着她的世界。现在她三十岁了,家室空空,膝下空空。去哪儿,回哪儿,茫然无知。表姐被几个人拉到大路上坐着。她依稀听见,有几个女人小声议论着,说:"当初不想和二强过,狠心抛弃了这爷俩,现在混得不行了,没男人要了,又回来闹,二强女人怎能愿意着呢。"表姐也不大能听得清,不想再辩,想到心巧那贴在玻璃上的小小的脸,只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二强发现,他的心还在表姐的身上,从他发现自已糊里糊涂地娶了美丽这样一个女人时,发现这个女人居然怀孕时,还给他生个儿子时,二强就觉得自已一步步滑入命运的沼泽地,日子一日复制一日,是个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网,在网的那外面,是什么,二强说不出来。夜深的时候,二强发现自已想念的仍是萍儿那低垂的脸。可是二强恨她,二强觉得和表姐生活的时候,表姐对他而言,意味着无边无际的谜。他永远不知道这个沉静的女人在想些什么,在忧郁什么。她的目光望向哪里,二强费力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是却什么也看不到。二强觉得被谜一般的表姐控制得无力,他想反抗,可是他的反抗只是暴力,用暴力来证明着他的存在,证明着他对表姐的爱与占有。可是表姐走了,二强发现自已崩溃了,他想报复她,不让她见心巧,想让她爬着回来,向他俯首低头,认错……,可是表姐竟然没有,竟然走到了看不见的地方,走了这么久。美丽发现了二强的变化,二强是真的变了。美丽心里的恐惧,和一直以来的空落终于找到了一个实体,并被这个实体所证实。美丽无法不大吵大闹,以至于俩个人终于动起手来。男人对女人的凶狠无情,在此时更是令人心寒。从二强打她那巴掌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将二强“拿下劲来”。美丽回娘家的时候,倒是拉着儿子走的。二强没有留她,没有追她,二强反而觉得轻松。美丽一走,二强便在那舒舒服服的大躺椅上躺了下来。真的要怎么做呢?二强心里也没有底。去找心巧妈吗?二强被这个答案弄得心烦意乱起来。可是儿子呢?美丽有什么错?结实墩厚的美丽每天摆着圆墩墩的大屁股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但消失,二强又发现,这个人居然又在他的生活里存在了这么久,树大根深地存在了这么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五这一天,海青竟直接到表姐家了。表姐家里的嫂子弟媳妇自然是在偷偷拿眼瞄着,背后在舅妈面前嘀咕着,说这大小伙子倒是好的,只是不知表姐怎样了。表姐哭笑不得,自己知道在家里住着碍事,分家的嫂子连着墙住,家里还有未分家的弟媳妇呢。没想到海青倒是热呼呼地蹭着来了。海青憨厚,倒并不傻,知道热呼着家里的大嫂子弟媳妇。邻里伸头看,表姐也不好介绍他,只说朋友。朋友这个称呼在乡下人眼里那就洋气了,是有往深里想的意思了。这使表姐非常不安,赶快催着海青走。海青说,要走一起走。表姐说:“我在我家,你走你的。”海青说:“你给我个明话,我才走。”表姐望着他,点下头,又好笑:“海青,你傻实心了,晕了头了……” 雷子仍然来,这些年,他娶了媳妇,也有了孩子,日子过的波澜不惊。他爸他妈都不再管他的事了,也是被刚离婚那两年给闹的。说这个媳妇时,人家女方说,进门就分家,否则……雷子妈满口答应。这个女方家在当地很势力,雷子妈常常要看儿媳妇的脸色,雷子爸现在跑生意都是给雷子打下手,钱由儿媳妇管着,小姑子回娘家还要听嫂子的话头,否则嫂子就摔摔掼掼地骂。雷子来的时候,总要带上一大捆粉丝,放在表姐的门口就走了。也不求表姐怎么待见他,表姐看见粉丝,就知道雷子来过了。有一天表姐开了门,说,雷子,你不要送粉丝来了。这样不好,你家里的知道了,你日子也过不安生。雷子说,萍儿,让我来吧,我过日子,这也是我的一个高兴头了,过几天来一下,也是我一个盼头了。我想着世上还有你这么个人,心里头有个热乎劲。表姐说:“雷子,你把我从心里丢下吧,你也好好过日子”。雷子说:“丢得下?萍儿”!雷子指着心口说,“一想你,这儿就疼,疼着哩,我搁不下,搁不下,萍儿,这么多年,我一想到你在哪,就想去哪,一想到你,我心里就‘扑杀杀’地疼,我现在隔三差五来看看你,我就好过多了”表姐说:“雷子,我也不能在娘家长住着,我寻磨着也找个人嫁了,现在正有好人,他对我也上心,我也愿意嫁他呢”。雷子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过门后,能当家吗?你太老实,跟人过还是会受人欺负的”。表姐说:“雷子,我能当家,我能过好的,往后,……别来了”。雷子两手插在口袋里,靠在墙上,头低着,不吱声,一只脚一个劲地在地上划圆……划了许多圈后,雷子说:“萍儿,我走了”。表姐有些歉意,也有些不舍,说:“雷子,雷子”。雷子停下脚步,不回头,留给表姐一个颤抖着的背影,雷子大声地吼着说:“萍儿,你不要喊我,你再喊一声,我就管不了自已了,我就不走了,我就回头抱着你,抱得紧紧的,死,……也不撒开手了”…… 表姐和海青生活得很平静,就象表姐当初想要的那样安心。海青退伍到咱这个县城里,做了一个小公务员。海青很满足。表姐很快就怀孕了,生了个儿子。听说,生了儿子后的表姐,心思就转移了,不再那么想心巧了,就象庄稼人说的那样,心里又有个牵头了。我有回问她:“不见见心巧吗?”表姐说:“他家人还是那样,闹了一场,又不给我见心巧了。”我说:“这怪你,你不去争取,我就不是你这个性格,谁不让我见我孩子,我命都豁出去了”表姐失了神,半响抹了泪说:“你不到那一步,不要讲这个强话!”表姐吸了口气,又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不后悔走这一步,我现在跟着海青,一点都不后悔。我现在过日子,才是真当家了。海青听我的,拿我当媳妇待,我们是平等的。他是个工作人,但我不迁就他,我讲的他都听,钱都我管着,家都我当着,虽说我不像在二强家那样有钱,但我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走这一步,真的不后悔。”我望着表姐,木讷的表姐在那一天里反反复复地重复了许多次,强调了许多次“我不后悔,我现在才是过我自己日子了,我当家”这样的话。这一刻我才如此深刻地发现表姐这么想要的,是“我当家,我说话算数”。表姐现在是当家的,海青一点没有在表姐面前体现出什么优越感。他是打心眼里没这个想法。倒是表姐有时候挺认真地说:“不要他干家务,他非要干,要他干什么呢?他是个工作人。”农民出身的表姐把“工作人”这个称呼看得很神圣,把男主外女主内的事也看得很认真。儿子渐渐地大了,海青在城里置了地。也不知是钻了些政策的空子,还是买了别人的私房,早些年房价没涨的时候买了一大片院子。这块地起先是郊区的,结果城里拓宽道路,这块地附近开发了新的小区,倒是把这块地的房价也跟着涨上去了,之前海青在院子里加盖了两进楼房,现在卖了一处,卖了钱又在一个小学附近买了商品房。我妈说:“你表姐的日子现在好过了。共产党现在政策好,她家那个行洪区国家补助钱,还给政策,给农民补贴在岗地盖房子买房子,家里有多少房补贴多少房。你表姐也是按人头补钱的。现在农民种地划算了,赚钱着呢!你表哥农忙回家种地,农闲在城里打工,给人做保安,有吃有住一个月两三千元拿着。农民现在有钱着呢!你表姐给美容院里做工,还是个半天工,钱拿着不耽误带孩子,回头家里还有地,收入也不差。”表姐丰腴了些,她儿子上小学,和我儿子上小学是一个学校,每每我在校门外会遇见她。现在的她穿着打扮总让我恍惚,仿似盛放的牡丹,绽放着一种力量和自信。表姐在美容院里的这个工来得也神奇。她去接孩子,美容院老板也去接孩子。美容院老板就非要请表姐去她那做面膜,表姐一问价,四千八百八十八,表姐说这么贵,四百八十八我都不做,不!八十八我都不做。美容院老板就神秘地笑了,说:“你要是来我这,我一分钱不要你的,我还送你套餐,你只要每星期都来,在大堂里坐着,你就说你这皮肤是我的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套餐‘花容月貌’做的,我就白送你”。就这样,表姐和她一来二去聊上了,美容院老板索性请了表姐在大堂里记帐,逢人就说表姐做的套餐好,用表姐做广告。至于她送的那套套餐,表姐就送给我用了,条件是我带我单位的人去美容院做美容,表姐有回扣的。我每每去做,美容院里都有新识的人诧异着说:“她真是你表姐?”我就笑:“亲表姐!你看我们俩站在一起那就叫黑白两道。我黑也有黑的好处,我长得隐蔽性强,晚上出去没月亮,蚊子都找不着我。”表姐就笑。我说:“当然我表姐能找着,我嘴一笑,白牙漏出来了,她就找着了。”表姐老老实实地说:”你牙有那么亮哦,又不是金牙。”我说:“金牙能随便装吗?万一遇上打劫的怎么办?我要去报案怎么说?难道我要说有人劫了我的牙!”表姐听了便伸出雪白的纤手捂住嘴笑,指着我,再没有别的言语了。舅妈呢?仍是常来,一住就住上几个月,估计也是表姐当了家的缘故,只是不知道她讨便宜的习惯是否更除了。不过,她倒是“开辟”了新的兴趣爱好,在表姐家的小区里兴起了轰轰烈烈的圈地运动。她先是开荒,荒地是开发商没有经营好的草坪地,然后扩大生产规模,又一点点地拓疆开土,种葱种蒜种豆子,引得楼上的城里邻居侧目,城里邻居会鄙夷地说:“农民,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不过说归说,舅妈倒是无所谓,她对我说:“那小区里,付足款的都是乡下人,城里人都是分期付款呢!”舅妈接着说:“你看这怎回事呢?乡下人都一把手付清呢?”城里人也摇头:搞不过乡下人,乡下人能吃苦,不讲究,开销少,吃的不要钱,还卖粮食,卖了粮食还打工。打了工,回来就买房,一买还就一把手付清。不过呢,表姐家那栋楼上还是有着城乡的区别的,那就是城里人和城里人处。乡下人和乡下人处。乡下人看城里人呢,平时相邻也不讲话也不认识,但对刚认识的陌生人倒是电话联系着QQ挂着车子开着聚到饭店喝酒吃饭来相处。城里人看乡下人呢,现在城里的乡下人也多,城里的乡下人还是喜欢窝在一起喝稀饭,你送我一包豆子,我送你一把辣椒,平时窝在半地下室里打牌,用柴禾气焰嚣张地在小区里引炉子,天天引。气得城里人受不了,吵人不说,在楼道里堆着纸盒空酒瓶不说,连夜里封炉子的一块蜂蜜煤都省。舅妈也仍是习惯把家什都堆在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平时纵着外孙蹦哒,也不管楼下受了受不了。楼下来找时,她就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弄呢?我不就住上面吗?那我楼上也吵我哦!”舅妈在楼下种了丝瓜,这城里的丝瓜不比乡下,长哪里去也能摘到,这城里的丝瓜呢长着长着就长二楼上去了,就长三楼上去了,丝瓜都结在三楼。舅妈住二楼,摘不着,就去三楼要瓜。三楼的先生是搞法律的,他中指抵着眼镜向鼻尖上一推,就引经据典说:“据一八几几年英国的法律案例,邻居家的果实如果生到我家来,占据了我的生存空间,那我就有权视果实为我的。”舅妈一听说英国的法律,大嗓门也小了下来,呆怔了半晌说:“英国是英国,我们这是中国。”三楼的女人冲到门口说:“在中国丝瓜也不是你家的,楼下是公共用地,你是非法种植。你在法律上没有所有权。”舅妈嗫嚅着说:“我种的丝瓜我怎么就没有权了呢?我管种在哪儿,我种的就是我的。”三楼女人说:“你种哪就是你的哦!你种天安门上,天安门也是你的?你要种在台湾,台湾还被你收复了呐!”舅妈老了,文盲些也加上体弱,被英国的法典,中国的天安门和所有权,台湾的收复这些词给震惊住了。城里人以他们的气势压倒了她,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觉得城里人真是神奇!他们不骂人,但是有说法,说的像写大字文章一样。他们骂人也不带脏字,他们的目光也很高傲,他们说“乡下人乡下人”的时候发音都像是从嘴里飘出来的,听着声音就可以体现出一种高贵来。舅妈凭空就觉得了压力,这个压力来自哪里也搞不清,凭空就觉得低人一等,在城里人面前,她得让着他们先行。她还是得跟在后面,跟在城里人后面,尽管她也进城了,尽管她也有了一把手付清房款的儿女。舅妈垂头下楼来,嘴上嘟哝着表姐也不帮着她。表姐这个年纪,在工作场所也见了一些世面,有了些主见,倒是劝着她改一些。舅妈就往地板上一坐,坐下还不忘屁股底下垫个拖鞋。表姐就说她,娘儿俩就吵。倒是海青憨厚,从中调和。表姐就讯斥海青:“你别吱声!”海青憨笑,也就不说话了,低头喝稀饭看儿子。娘儿俩就继续吵。吵了好,好了又恼。舅妈就说:“看你老了,你女儿可和你吵。”表姐就愣了。表姐默然走下那栋楼,走下她那个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家。这个家离开了乡下的黑黑的厚实的土地,使表姐的命运嫁接在这个城市里。楼下仍在硝烟四起的引炉子,烟雾里走过体态袅娜的表姐。表姐手里牵着儿子,心里想着心巧。那一刻,她是幸福的,尽管幸福里有着一些看不见的忧伤。(全文完)